长歌谢昭宁(重生): 【全文完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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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知足

    巳时, 天已大?亮,碧空如洗,万里无云, 属于夏日的烈阳正缓慢往更高边。

    连璋额前带伤,双手虎口崩裂, 形容是从未有过的狼藉, 一身?铠甲也破败, 厚重的血泥扒在锁片上,又多加三分重量。

    他每行一步,脚下铁靴便要在白?玉石砖上踏下一道血痕——那是七千山戎骑兵与一万中都军民的性命。

    帝王寝宫殿前,寂静无声,虎贲卫已撤去大?半,只余左右两列纵队值守。

    待上得玉阶,离得近了, 便可闻见内里正有?人击打着木鱼, 又闻太子连珏正于殿内低声诵念梵语经文?,嗓音虔诚而温醇。

    殿门大?敞, 无人通传, 内里似也空空荡荡的, 更未见都检点身?影。

    连璋于殿前稍稍一滞,便迟疑进得殿内去。

    殿中苦涩气息浓重, 四角铜炉中皆燃了草药做吊命的熏香, 连璋绕过重重屏风入得深处, 便见帐帘半拢的龙榻前,太子连珏盘腿坐在地上, 微阖双目,一手拈着檀木珠串, 一手持了木槌在敲打身?前木鱼,发出真正脆响。

    “……回来?了。”太子闻见脚步声,便知该是连璋,念经声一停,阖眸低唤,“二弟。”

    连璋置若罔闻,却未应他。

    他正见龙榻之上,连凤举鹰目惊怒大?睁,口也半张,人却静静躺平躺,一动不动,仿佛连呼吸也化在了熏香中。

    连璋顿觉不对,忙上前两步探查,便见连凤举颈间还插着那凤凰衔珠的金步摇,身?子却已冰冷僵硬,薨了多时了。

    连璋脑中“嗡”一声大?震,霎时懵了一瞬,不由踉跄后退一步,瞠目站在榻前,竟一时无措起来?。

    他恨极了连凤举,幼时恨、昨日恨、今日更恨——他恨他薄情?寡性,恨他玩弄权术,更恨他多行不义,害得那许多性命枉死。

    他恨到极致时,不禁便想,历来?帝后皆需合葬皇陵,他母亲身?边位置已空了那许久,他怎么还不过去?

    他合该给许多人偿命,古家、赫氏、东村的百姓、中都的军民……

    可如今、如今——

    如今连凤举真死了,他心里又恍似突然空了一块儿,说不出的滋味,又沉又寒。

    那到底是他血脉相?连的父亲啊……

    “何时的事?”连璋哑声轻问?,眸光空茫。

    “卯时正。”太子闻声一顿,殿内木鱼声响随之一断,四下里倏得落针可闻,愈发静得生出了三分寒,他抬眸看着龙榻之上的连凤举,目光悲戚而自?责,嗓音却平静,“是我?未声张。”

    大?局未稳,合该秘不发丧,连璋点了点头,虽疑惑连凤举面容死得愤怒,却并未多想,与太子四目相?对,却是相?顾无言。

    他们如今皆成?了无父无母的孤儿,似乎在这一刻,他二人间多年的针锋相?对也淡了许多。

    只有?些事,终究还得去做。

    连璋见太子不再以“孤”自?称,只当他必定?知晓武英王旧部已随自?己入宫,他既再不能赢,便已做好了抉择,眼下的平静,不过是“哀莫大?于心死”,亦是对“即将失去”的主?动接受,于“穷途末路”前维持的最后体面。

    他毕竟当过这许多年的太子,再无能,仪态上总归过得去。

    遂连璋硬下心来?问?连珏一句:“陛下临终可有?遗言?”

    “太子……太子可又有?话要同我?说?”

    “父亲吗?”太子转眸凝着连凤举尸身?,缓缓摇了摇头,“父亲没?有?话留下,他纵有?千言万语,却也说不出。”

    “我?的话——”他定?定?看着连璋,眼神似悲似悟,半晌后,方点了点头,“有?。”

    “说吧。”连璋淡淡道。

    “卯时三刻,宫人报大?捷,我?欢喜说与父听之时,”太子也不起身?,就?那般维持着盘腿的坐姿,一手掐着佛珠,一手放下木槌,探手摸了摸身?前的木鱼,仰头道,“又有?人来?报大?丧——”

    连璋闻言意外一怔,不待询问?,便闻太子已兀自?续道:“——原是山戎攻城,太子妃受惊早产,府里去寻稳婆,稳婆死在了城西。城中乱作一团,连个大?夫也寻不着,宫里又正……”

    连璋眉心一跳,不由转过半身?,正对着他。

    “……待消息递进来?时,我?方才派了太医过去。”

    “可外面到处在打仗,大?雨倾盆,太子妃怕极了,哭得乏力便更不好生。她那时必是想见我?一见,可我?、可我?也怕极了……

    太子难堪而自?嘲地笑了一声,隐着哭腔道:“我?怕死于宫外山戎流箭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?怕死于言官斥责不孝不忠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?怕一经离开这榻前便要没?了储君之位……”

    “直到……直到……”

    连璋心中大?寒,拧紧双眉,顿起不详之感?,斥骂的话冲到嘴边,又被他压了回去。

    “直到太子妃难产死在了太子府中,未等到大?捷,未等到我?……”太子终于抑不住哽咽,眼泪一颗一颗砸下来?,打在木鱼上。

    “太医来?报说,一尸三命啊……”

    “太子妃原怀着双胎,是一对双生的姐妹,憋在腹中太久,产下时已闷得浑身?青紫。”

    连璋不忍阖眸。

    “我?这人,向来?自?私,府门紧闭,府兵不出,原只想着若太子妃平安诞下皇长孙,便我?是个庸主?,这太子之位也坐得更得三分稳固,心里从未有?旁人生死。”

    “因缘果报,原是我?忘了:我?不救妇孺百姓,着稳婆医者死于战火,便也不会有?人来?救我?妻儿性命;我?不救古家,便亦不会有?旧部来?助我?……这般简单的道理,我?直至今日方才真正明白?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?念了那些年的伪佛,其心不诚,满天神佛原皆看在眼里,到底要惩戒我?,让我?遭此?报应。”

    连珏话到此?处,再也撑不住,俯身?趴倒在地,额头狠狠敲在冰凉彻骨的砖面,恸哭出声。

    连璋目光深深看着他,闻言不由更忆起他往昔举动,愤懑而不平,终了却只沉沉一叹。

    宫外折磨,宫里也折磨。

    这半日于连珏而言亦是摧折,却将他折磨得又痛又悔又清醒。

    他怕也憋闷了这许久,终于能与人一诉胸中苦楚。

    “我?愿终日悔过,于城郊道观落发为僧,为我?妻儿、赫氏、以及这一日夜里枉死的百姓与将士诵经超度;我?愿终日祈福,托社稷于二弟,祝江山稳固、吉祥长乐。这赫赫无上皇权迷了我?太久的眼,如今该到醒的时候了。”太子复又抬头悲哀看向连璋,满脸泪痕,眼角仍有?清泪不住滑落。

    他手撑着地面,缓缓起身?间,衣摆上暗绣的梵语佛纹轻轻一荡,迎着散入窗棂、投向殿内深处的晨曦晃出微微的光,话音一转哽咽又道:“可,父亲闻我?榻前如此?直言相?告,却动了大?怒,不出一息便气死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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