宫墙万仞: 5、无情有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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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皇帝穿着一身佛头青江山万代纹暗花缎羊皮常服袍,外罩着件石青色素缎白狐肷皮常服褂,貂皮缎红绒结子暖帽下是一张如光风霁月般的脸,朗眉星目,行止如临风玉树,萧萧肃肃。

    太皇太后笑骂道:“堂堂皇帝,也学起听墙角,说出去让人怎么瞧?”又问:“在外头好一会了?”

    皇帝笑吟吟向太皇太后见了礼,摇光早早福下身去,心里五味杂陈,一层一层的情绪漫上来。她只觉得脊背发冷,四肢百骸如针扎着一般,生出密密麻麻的痛楚来。

    太皇太后道了免,示意皇帝炕上坐,苏嬷嬷亲自敬茶上来,皇帝在炕上欠身,算是谢过了。他托着盏子抿了口,才道:“并没有多久,老祖宗好兴致,孙儿贸然进来搅扰了,反倒不好。”

    他见太皇太后身边站着个人,便知道是舒宜里氏,太皇太后将人接了进来那日,遣人上养心殿知会过他。彼时他虽盛怒,却也不敢拂了太皇太后的意,如今头一次见着,也不过一哂,淡淡道:“伊立罢。”

    摇光的手里生出冷汗来,掖着手轻轻作颤,太皇太后瞧在眼里,让芳春给她拿了小杌子来,就坐在自己下首。太皇太后知道皇帝因硕尚的事发了好大一通脾气,因此也不打算遮掩,干脆把话说敞亮:“这是郑济特氏的孙女,算来你们今儿也是头一次见。皇帝,往后她只在我身边,旁的事再与她不相干。”

    皇帝原先没留意她,此时才仔细见过了,只觉得眼熟。乍然见她抬眼,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盯着,仿佛直直要盯进他心里去。前几日临溪亭惊鸿初见,也是这样一双眼睛,却不想原来是她,原来竟是她。

    皇帝不过一瞬的怔忡,很快又回过神来,正色端坐,沉声道:“硕尚勾结外敌,贪墨巨万,犯的是抄家灭门的大罪。太皇太后宽宥于你,免你死罪,你须识抬举。往后在慈宁宫,仔细奉上,安分守己,勿生非分之想,起愤懑之心。不然,任谁也保不了你。”

    还是那样平淡的声调,与御花园里的没有什么两样,也是用这样的声调,一句一句剜着她的骨肉。她只知道家里犯了事,却没料到犯了这样大的事。勾结外敌,形同谋逆,便是乱臣贼子,她如今侥幸偷生,又有什么资格来恨?

    赫赫天威,当真是赫赫天威,雷霆雨露,皆是君恩,所以她不能恨、不能怨,还得满心欢喜,行礼谢恩。

    摇光朝皇帝叩首行了大礼,朗声道:“奴才谨遵万岁爷训示,代舒宜里氏一族,叩谢天恩。”

    她俯身,将头死死按在栽绒地毯上,眼泪便无声地淹没进那细密的绒线里。万字不到头的纹样密密麻麻,如此扎眼,似乎在这一份喧闹的广阔面前,容不下她那一点不足轻重的悲喜。

    皇帝就坐在炕上瞧着她,瘦瘦的人,嘴角紧抿着,深深叩首。溶溶天光里她有那样清丽而舒阔的眉眼,雪光照亮了她半边脸,勾勒出玲珑的轮廓。

    皇帝端起茶盅吃了口茶。慈宁宫中向来用小龙团,取其古朴清气,今日不知怎么,才尝了一口,便觉得茶汤腻在嘴里,滚涌上一层一层的苦涩,直直逼入喉头。太皇太后终究不忍心,说好了好了,“快起来吧。何必这样紧规矩。我见了她喜欢还来不及,你却狠心斥她,我头一个不依。”

    皇帝没有则声,草草应了“是”。

    外头的雪愈发深浓,从里头望出去,连原本颜色鲜明的红墙黄瓦也被盖住了七八分,只余下几笔疏廓的影子,倒像是前人的写意画。皇帝有了要走的意思,起身复行了一礼,回道:“皇祖母好生养息,孙儿这便告退了。”

    太皇太后颔首允了。皇帝本就清瘦,这几日前朝并不太平,好几门子事搅在一起,打压制衡、加恩行赏,那高高的御座下头臣工俯首帖耳,实则不知道存了多少腌臜心思,如今眼下生了圈乌青,盖也盖不住。她不免心疼,劝道:“机务巨万,也要保重圣躬,那折子是一日能尽瞧完的么?”叫过摇光来,“替我送一送你们主子爷。”

    宫人替皇帝打起帘子,外头风雪扑面而来,刮得脸上生疼。摇光错开几步跟在皇帝后面,在一片呼啸着的北风里,只能隐隐看见皇帝石青色的褂子下佛头青的衣角扑霎,她忽然想起前几日在临溪亭,也是这样的颜色,在疏疏天光里,磊落而分明。

    养心殿离慈宁宫近,故而皇帝日常问安,只用步行,也有全了皇帝一片赤诚孝道之意。摇光止步在慈宁门前,向皇帝深深福了一礼,口中道:“奴才恭送万岁爷。”皇帝没有多看她一眼,由众人簇拥着,回养心殿去了。

    西暖阁里极安静,太皇太后盘腿坐在炕上,手里原本不紧不慢捻着串佛珠,那打磨圆润的翠珠沉如绿潭,煞是好看。此时到底是存着怒意,手中佛珠捻得极快,十八颗翡翠珠在指尖疾走,连成一道绿弧来。太皇太后动了怒,跟前伺候的人都噤若寒蝉,只听得碧珠相撞,发出极清脆的声响。

    摇光放轻步子进了暖阁,便看见皇帝跟前的李长顺正跪在地心。她有些惶惶,看了芳春一眼,只见芳春和苏塔都垂眼立在当地,她便知道事情不大好,悄悄蹭了个不惹眼的地方站定,学着芳春和苏塔的样式,盯着地衣走神。

    半晌,太皇太后才慢慢叫了声李总管,“你很会办差事!”

    饶是李长顺这样精明又能耐的人,在太皇太后跟前也不敢耍什么花样子。太皇太后只消这么一问,他便将实话都一股脑回明了。他连连叩了几个头,颤着声道:“奴才该死!是前几日御前新来的奉茶宫女手脚不仔细,这才烫着了主子爷。主子爷宽仁又孝顺,不想为了这点子小事惊扰了老主子,也没让跟前的人外传。是奴才不会当差,老主子只管罚奴才吧!”

    太皇太后垂下眼,指腹慢慢捻着佛珠,那明黄色的流苏潋滟,润滑轻软,如同一匹上好的锦缎,慢慢流泄在她茶色的衣袍上,素雅得如同旧时传下的工笔画。

    太皇太后复问:“传太医瞧了不曾?究竟怎么样?”

    李长顺耷着眉毛,觑了一眼太皇太后的神色,战战兢兢地说:“主子爷说不是什么大事,不去理会它,过几日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摇光敛神听着,御前的人都在宫中修炼成了精,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,知道怎么说话不扎人。跟他们说话,听着好像是舒心,都是吉利字眼,可是仔细思量却费神得很。李长顺句句回的是皇帝的原话,大抵就是说,瞒而不报,避而不传都是皇帝的意思,他只是个做奴才的,不能违逆主子。

    她想起先前在府里,每日好几个管家娘子都要向额捏回话,这么一通折腾下来,得耗费大半日的时光。她是经历过的,从前额捏也会带着她经手些小事,旁人明眼里一派喜笑和乐,你却不知道她背地里藏着多少机滑的心思。

    太皇太后仔细回想了今日始末,皇帝马蹄袖下那样大的一片红痕,她隔着几步瞧得也很真切。如今前朝乱得很,皇帝尚在处置,虽说失手打翻了茶盏是小事,经有心之人传出去,又要闹得人心不安。皇帝是息事宁人的做法,是庙堂上高高端坐着的君王。可是那样滚的水,烫在手面上,也不传太医也不开药,单不说疼不疼,留下那样大一片瘢痕,几时能好?

    太皇太后搁下佛珠,托起盏子喝了口茶,才不紧不慢地说:“我如今是老了,皇帝有自己的考量,按理说,我这个做祖母的,安安生生颐养天年,不该再说三道四、讨人嫌。可是这天下哪有祖母不疼自己孙子的?你们跟前伺候的人要是尽心,我便再没什么话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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