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国小鲜(科举): 第 72 章 旧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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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七月二十九,秦放鹤往国子监拜访祭酒宋琦。

    老爷子今年七十多岁了,精瘦,满头雪也似白的头发和胡须依旧浓密,风一吹,胡须便微微拂动,整个人像极了北方冬日挂满冰凌的老松树。

    眼下是他第二次任国子监祭酒,前后两次加起来近十年,可以说,如今活跃在朝堂之上的百官,起码有大半曾在他手下过过。

    宋琦出身关外宋氏,一生醉心学问,素来公正,在清流中威望极其高,两代帝王都对他敬重有加。

    秦放鹤到时,老爷子正戴着御赐的西洋玳瑁圆框小眼镜读书。阳光自侧面半开的窗扇外照进来,落在镜片上,微微有些反光。

    见他进来,老爷子从眼镜上方朝一旁的椅子瞟了下,“唔,你先坐,容老夫读完这一篇。”

    秦放鹤行礼道谢,“原是学生扰了先生雅兴,您不必管我。”

    老爷子又唔了声,果然重新垂下眼帘,继续专心致志读起书来。

    他的双手保养得极好,每次看完一页,便会用指腹从书页边缘轻轻地,轻轻地推动,待中间拱起,才嵌入手指翻动。如此,饶是反复品鉴,书页依旧平整如新。

    或许是天热,或许是单纯宋琦不喜欢,书房内并未额外熏香,温热的空气中静静浮动着浓郁的纸香、墨香,很舒服。

    有人来送了茶,秦放鹤看了眼,是红茶,便端起来吃了口,边品茶,边偷偷打量宋琦的书房,琢磨等会儿对方会说些什么。

    宋琦看书很杂,据说他的个人藏书堪比地方府学,但凡世间有的书,几乎都进过他的脑子。

    此时看的,是一本线状蝴蝶装《道德经》。

    很经典的一本书,内容极其庞杂,若要出题……

    秦放鹤正想着,那边宋琦已心满意足合上书页,又揣着手静静品味一回,这才轻叹道:“子曰,温故而知新,实在对极了。”

    叹完了,复又摘了小眼镜,仔细用红绒布擦拭了,这才问温和地问秦放鹤,“《道德经》中,你最爱哪句?”

    秦放鹤从进门开始就在想这个问题,当下便道:“学生不才,实在不配评判圣人言,只如今读过几遍,倒觉得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这句有些意思。”

    《道德经》先后数个版本,洋洋洒洒数千字,历来学者各有所好,但公然表示钟爱这句的,实在不多。

    宋琦擦眼镜的动作顿了下,“哦?怎么说?”

    学术之所以有流派,皆因个人出身、经历和立场不同,所以哪怕对同一句话,也会有不同的理解,由此分歧生,进而化派系。

    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”,单纯这么一句十个字,如今也有多种不同的含义。

    有人说天地冷漠,将世间万物都视为草芥鸡狗,丝毫不加关心。并由此接入后半句,“圣人不仁,以百姓为刍狗。”意在劝诫皇帝关心民生,关爱百姓,施以仁政。

    也有的人说,这是天地超然物外,不可胡乱干涉,故

    而任由发展的意思……

    然《中庸》和《孟子》中却都曾提到过,“仁者,人也。”

    不是说上天不仁慈,而是它根本就不是人,自然没有人的感情,所以世间万物无论为何,草也好,人也罢,在它们看来都是一样的,即为众生平等。

    ≈hellip;≈hellip;学生本人更倾向于后者,也希望是后者,如此,方得公正。??[]来[]+看最新章节+完整章节”

    但这么一来,后半句要么将皇帝视为天子,既然是天之子,自然不是人。但若不是人,又为何要像人那样爱护百姓,善加干涉?

    若非如此,便果然是在劝政了:天子若不以仁治,那么天下百姓也不过命如草芥、形如鸡狗,距离亡国不远了。

    所以你看,凡被奉为经典的典籍,是真的很有意思。

    说到公正,宋琦不禁回想起年初殿试排名时的闹剧。

    “何为公正?”

    “先生说笑了,”秦放鹤笑起来,“这世上只要有人活着,又何来真正的公正呢?”

    生于西北苦寒之地的婴孩,见到成长于江南富庶之地的孩童,会觉得公正么?

    行善?作恶?他们分明都什么都还没有做。

    即便出身相同,有人一生顺遂,有人却幼年孤苦,这公平吗?

    有人沙场九死一生,换来荫庇子孙,在他看来,在国家朝廷看来,公平,但若在想与其后代竞争的庶人看来,似乎也算不得公正……

    秦放鹤两世为人,从来不怕挑战,唯独怕没有挑战的机会。

    所以他需要的,也仅仅是一点有限的公正而已。

    若说此话者为公侯王爵之后,宋琦必要笑他得了便宜还卖乖,但偏偏秦放鹤本人便是在他们看来,最不公正的出身之一。

    他才十六岁,说这些话时,竟出奇平静,瞧不出半点怨气。

    宋琦甚至忍不住问了一句,“你曾怨过吗?”

    不知是不是错觉,他隐约觉得这个孩子有些奇怪的熟悉感。

    秦放鹤想了下,没有正面回答,“想这种事,没有任何意义。”

    他拒绝一切“如果”“假如”。

    宋琦没能从他脸上看到一丝勉强。

    在目睹了京城繁华后,真的能对曾经的贫苦一点儿不介意吗?

    若非心胸真的豁达到如此境地,便是以过往为食,自信有能力后天补足。

    野心勃勃……

    在这之后,一老一少没有再进行任何题外谈话,而是规规矩矩聊起入学的事。

    时下文人热衷游学,常有动不动就跑去天涯海角的,休学、停课屡见不鲜,宋琦对此并不意外。

    因之前汪扶风就在这边报备过,秦放鹤的太学名额还在,三年之内,随时都可以来。

    处理完了手续,秦放鹤并未久留,行了礼就退出去。

    宋琦又坐回去看书,看了半日,忍不住摘下眼镜长叹一声。

    此子心性深沉,自制惊人,来日非为大忠,即为大奸……

    他一生呼吁公正,却时常惭愧,因为他也是人,是人就有好恶。

    平心而论,相较真正醉心学术的学子,宋琦并不大喜欢秦放鹤这类外表看似平静温和,实则内里野心昭昭的。

    因为人的精力是有限的,一旦他们专注于权势,就很难再潜心做学问。且这类人往往冲劲儿十足,很难把控,太平无事时或许表现得比谁都乖巧,可一旦有足够的利益牵绊……操风弄雨,只在他们一念之间。

    思及此处,宋琦站起身来,透过窗框看着渐渐远去的马车,突然低低的啊了声。

    他想起来这个少年像谁了。

    像曾经的高阁老,像如今的董春……

    回去的路上,正值午时,秦放鹤途经朱雀大街,忽然想起师母姜夫人似乎颇爱这边某位师傅做的云片糕,便亲自下车去买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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